大姑收留赶集的我,临别送我旧棉鞋,十年后夹层掉出存折

发布时间:2025-05-22 12:10  浏览量:27

口述:苏南方 撰写:虫虫趣说故事

那年我十五岁,寒假时,被阿爹送回到老家,替他完成不能时常回家的心愿,替他陪伴儿时的记忆,还有不能时常见面的大姑姐。

那些承受着岁月流逝的过往,时时会萦绕在我的心头。少年时的记忆,总是在心中散发着馨香。

我蹲在樟木箱前打喷嚏时,外头的雨正顺着瓦楞往下淌。老屋的霉味混着陈年樟脑丸的气味,像团湿棉花堵在嗓子眼。

"阿爹快看!"五岁的女儿突然举起只灰扑扑的棉鞋,鞋帮上歪歪扭扭爬着条蜈蚣似的针脚。我伸手去接的瞬间,有什么东西从鞋口滑出来,啪嗒掉在青砖地上。

那是个裹着塑料袋的存折,封皮脆得像晒干的丝瓜瓤。内页蓝墨水洇成毛边,唯独"给孩子念书用"六个字还支棱着,像是用烧火棍烙上去的。

雨声忽然大了起来。我摸着存折边沿的齿痕,仿佛又看见十年前那个傍晚,大姑佝着背在煤油灯下缝鞋垫的模样。她的顶针在灯影里一晃,惊飞了窗外的萤火虫。

那年我十五,跟着堂姐去二十里外的白马镇赶年集。日头还毒得很,堂姐的碎花衬衫后背洇出盐渍,活像张皱巴巴的地图。"紧着些走,"她回头冲我喊,"晌午前要赶到牲口市。"

我们踩着露水出发,到镇上天已大亮。堂姐蹲在布摊前挑头绳时,我正盯着卖麦芽糖的老汉发呆。铁勺敲打糖锅的脆响里,忽然混进几声闷雷。

"要糟!"堂姐扯着我就往屋檐下钻。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的泥浆糊了我满裤腿。赶集的人群像受惊的羊群四散奔逃,撞翻了竹篓里的红头绳,满地乱滚像流血的蚯蚓。

雨幕里忽然冒出个佝偻的身影。大姑拄着枣木拐杖,蓑衣下露出半截靛蓝裤腿。"春丫!"她哑着嗓子喊堂姐小名,"带娃来!"

堂姐却杵着不动:"大姑你腿脚......"

"废什么话!"大姑一把将我拽到背上。她的脊梁骨硌得我胸口生疼,却暖烘烘的像个烘笼。艾草混着灶灰的气味从她发髻里钻出来,和着雨水的土腥味,在我鼻尖织成张细密的网。

泥路早泡成了麦芽糖,大姑的破胶鞋每拔一步都带着响亮的吮吸声。我趴在她肩上数雨滴,忽然发现她右耳垂缺了块肉,像被咬掉半边的月亮。

"抱紧些。"大姑的手突然往后托了托我的腿。那手掌糙得像砂纸,虎口处结着层黄茧。我这才看清她手腕上爬着条蜈蚣似的疤,雨水一浇,泛着青白的光。

走到老槐树岔口时,大姑的胶鞋突然陷进泥坑。她身子一歪,我慌忙搂住她脖子。堂姐在后头惊叫:"姑!你脚脖子都紫了!"

"瞎咧咧啥!"大姑猛地挺直腰板,"前头就是河滩,过了桥......"

话没说完,她整个人突然矮了半截。我这才发现泥浆已经漫过她的小腿肚,裤管紧贴在发颤的腿上。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,喷出的白气糊在我手背上,烫得吓人。

"下来!"堂姐突然扯我衣角,"没见大姑腿伤又犯了?"

我滚到泥地里时才看见,大姑的右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,胶鞋帮子深深勒进肉里。她却不理会,转身又要背我:"没两步路了......"

"俺自己能走!"我不知哪来的倔劲,抬脚就往雨里冲。水洼里的碎冰碴扎进布鞋底,激得我直打摆子。大姑的骂声追上来:"犟驴!冻出病来......"

天黑透时终于摸进村。大姑的土坯房亮着豆大的光,门帘上补丁摞补丁,被风吹得哗啦啦响。她把我推进屋,自己却扶着门框喘气。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摇摇晃晃像棵快倒的老槐树。

"去灶房!"她突然推我一把。我跌跌撞撞撞开破木门,差点被热气扑个跟头。缺角的铁锅里翻着水花,蒸笼缝里漏出红薯的甜香。大姑抄起葫芦瓢舀热水,手腕上的疤被热气一熏,红得瘆人。

我缩在灶膛前烤袜子时,听见堂姐在外屋嘀咕:"上个月卖血的钱不是抓药了?咋又......"

"闭嘴!"大姑的呵斥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。她撩帘进来时,手里端着碗姜汤,腾腾热气把皱纹都熏开了:"趁热乎喝,驱寒。"

碗沿的豁口硌着我嘴唇。红糖姜水的辣劲直冲天灵盖,呛得我眼泪汪汪。大姑用袖口给我擦脸,粗布划过眼皮火辣辣的疼。她的手在抖,姜汤洒在我领口,洇出个褐色的月亮。

窗纸刚泛起蟹壳青,大姑就窸窸窣窣在堂屋翻找。我缩在被窝里装睡,听见竹篾筐磕碰的脆响混着鸡鸣,还有她压着嗓子的咳嗽,像钝刀刮葫芦瓢。

"阿弟试试这个。"她突然掀开我的被角,怀里抱着双靛青布棉鞋。鞋帮上补丁摞补丁,活像腌了十年的老咸菜。

我往后缩了缩:"俺脚长得快......"

"开春还要倒寒呢!"大姑直接拽过我的脚往鞋里塞。冰凉的脚趾陷进棉花堆里,触到个硬疙瘩。我扭着身子要脱,却被她铁钳似的手按住:"穿着!"

堂姐掀帘进来时,正撞见我们撕扯。她拎着的竹篮里码着六个鸡蛋,个个裹着稻草:"姑,这给阿弟路上......"

"留着孵鸡崽。"大姑头也不抬,专心往我脚踝处缠布条。晨光漏进窗棂,照见她鬓角的白霜,我才发现她左耳垂也缺了块肉,像对残缺的月牙。

棉鞋终究硌着脚上了路。大姑拄着枣木杖送我们到村口,晨雾把她的蓝头巾洇成灰紫色。老槐树上新绑了红布条,在风里扑棱得像受伤的鸟。

"回吧姑!"堂姐喊了第三遍,大姑才慢慢转身。她走路的姿势更瘸了,右腿在地上拖着,划出歪扭的沟壑。我低头看脚上的棉鞋,鞋头沾了泥浆,像挂着两坨隔夜的糍粑。

河滩上的薄冰咔嚓作响。

堂姐突然笑:"知道那鞋原先是谁的不?"

我摇头,鞋里的硬疙瘩硌得脚心生疼。

"姑父走那年留的。"她踢开石子,"姑连夜改了二十遍,熬得眼珠子跟烙铁似的红。"河风吹散她后半句话,只剩零星的"卖血钱"、"抓药"在芦苇荡里打转。

进城大巴喷着黑烟驶来时,我偷偷把棉鞋塞进蛇皮袋最底层。铁皮车厢里挤满活鸡和箩筐,汽油味混着鸡屎味往鼻子里钻。堂姐忽然戳我胳膊:"姑给的。"

她掌心躺着颗水果糖,玻璃纸都磨花了。我含进嘴里尝到陈年甜味,突然想起昨夜灶膛里未燃尽的药方——被大姑用火钳匆匆搅碎的那团灰。

棉鞋在床底躺了十年。搬家时妻子拎着鞋带直皱眉:"发霉了,扔了吧?"

"别!"我抢过来拍灰,鞋底簌簌掉下些褐色渣子。女儿踮脚要看,我下意识捂住鞋口。当年那个硬疙瘩还在,硌着手指尖发烫。

雨还在下。女儿把存折对着灯瞧:"爸爸,这个蓝花花在哭呢。"

我愣住。

她指着存折封皮的水渍痕,确实像朵洇开的蓝莲花。十年前大姑往鞋里塞存折那晚,灶房梁上悬着的腊肉正往下滴油,吧嗒吧嗒砸在药罐边沿。

"阿弟记着,"她当时往灶膛添了把秕谷,火光在皱纹里跳跃,"念书就像熬膏药,火候到了自然成。"

我忽然站起身。老屋门槛上还留着当年我赌气踩出的豁口,像道永不愈合的疤。

女儿蹲在樟木箱前摆弄红头绳,正是十年前堂姐在集市上买的那种,艳得能滴出血来。

存折上的存款日期突然刺痛眼睛:1998年3月12日,正是我爹跟人下矿摔断腿那天。最后一笔存入日期停在我高考前三天,金额栏的"500元"被反复描摹过,力透纸背。

灶屋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。我冲进去时,妻子正对着满地瓷片发愣:"本想找点茶叶......"

碎瓷堆里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。我认得盒盖上褪色的牡丹花——当年大姑就是从这盒子里摸出水果糖,哄我被蜂蜇伤的膝盖。

盒底粘着张烟盒纸,背面密密麻麻爬满铅笔字:"三月十七,春丫学费贰佰......四月廿九,阿弟球鞋叁拾......腊月初八,买止疼片......"

字迹越来越淡,最后几行几乎要化在纸纹里:"二月二,卖头发拾伍元......清明,借王婆拾元......"

女儿凑过来数数:"大姑奶奶的字像蚂蚁搬家。"

确实像。那些歪扭的数字在铁盒里搬了十年,终于搬进我手心的汗渍里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檐角坠着的水珠把夕阳切成碎片,有一片正落在那双旧棉鞋的蜈蚣针脚上。

月光在泥路上铺了层碎银子。我抱着铁盒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赶,女儿趴在肩头数星星。妻子攥着存折跟在后面,塑料鞋套刮擦石子的声响,像大姑当年纳鞋底的麻绳声。

老屋门环上别着把枯艾草,霉斑爬满门神年画。推门时扬起的灰扑在脸上,带着灶灰的涩。女儿突然扯我衣角:"爸爸,有姑奶奶的味道。"

她指的是墙角五斗柜,第三只抽屉卡着半截蓝头巾。抽屉底躺着个病历本,纸页脆得不敢碰。1997年11月3日的诊断书上,"骨癌晚期"四个字被雨水洇成蓝蜘蛛。

"姑父走那年落下的病根。"堂姐不知何时站在门槛上,怀里抱着豁口的陶罐,"她说矿上的抚恤金得留给春字辈读书用。"

陶罐里全是止痛片锡纸,叠成小小的千纸鹤。女儿伸手要摸,堂姐突然剧烈咳嗽,震得纸鹤簌簌发抖。月光漏进她稀疏的鬓角,我惊觉她也有了当年大姑的轮廓。

灶房梁上还悬着那串腊肉,油垢结成琥珀色的泪。妻子掀开锅盖轻呼出声——铁锅里凝着层黢黑的药渣,十年风干成地图般的龟裂纹。

"那晚熬的不是姜汤。"堂姐用火钳拨弄灶灰,"是姑去卫生所输血的路上采的止血草。"灰堆里忽然露出半张糖纸,正是当年大姑塞给我的那种水果糖。

女儿踮脚够下窗台上的煤油灯,玻璃罩里结着蛛网。她突然喊:"灯座有字!"我们凑近看,生锈的底托上刻着歪扭的小字:阿弟高中第37天。

堂姐的眼泪砸在灶台上:"姑那晚攥着录取通知书,在灯下刻了一宿。"她指甲抠着刻痕里的积灰,"说要等你出息了再讲。"

我摸到棉鞋夹层里的止痛药说明书。泛黄的纸页背面,铅笔字叠着钢笔字,全是不同年份的记账:卖鸡蛋四块八、采草药十二块五、糊纸盒六毛......最后一笔停在2003年6月5日,工整地写着"够四年学费了"。

晨光漫过山梁时,我们找到村支书。存折连本带利变成"秀芳教室"的匾额,挂在村小东头。女儿坚持要把棉鞋锁进展柜,玻璃上映着大姑的遗照——她穿着补丁褂子,耳垂的残缺被阳光镀成金边。

竣工那天落了细雨。学生们围着展柜叽喳,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突然喊:"鞋舌头会发光!"

管理员打开柜门,棉鞋内衬的补丁下,隐隐透出丝线的光泽。我用镊子轻轻挑开线头,褪色的鞋舌上竟绣着"姑就是娘",针脚藏在经纬线里,像早春的草芽隐在雪下。

堂姐忽然指着窗外。雨不知何时停了,老槐树上的红布条在风里舒展,恍若当年大姑站在村口挥动的蓝头巾。树根处冒出新绿的艾草,女儿蹲下身轻嗅:"是姑奶奶的烘笼味。"

我们把止痛片千纸鹤撒进河沟,纸鹤载着晨光顺流而下。妻子悄悄往展柜角落放了颗水果糖,玻璃糖纸折射出彩虹,正好落在大姑照片的唇角。

晨雾还在瓦檐打转,村小的铜铃突然活了。孩子们涌向新建的"秀芳教室",红领巾擦过门框上未干的漆,蹭出道道朝霞。

堂姐蹲在台阶上钉班牌,榔头声惊飞觅食的麻雀。她耳后别着朵野菊,花瓣缺了口,像大姑当年补丁摞补丁的袖管。"黑板擦搁窗台第二格,"她扭头冲我喊,"姑早交代过的。"

女儿却扒着展柜不肯走。玻璃映着她鼻尖的汗珠,和棉鞋上"姑就是娘"的绣字叠成重影。"大姑奶奶的月亮缺了口,"她指着大姑照片的耳垂,"可是亮得很。"

我拿起了粉笔,站到了讲台上。

第一堂课教《桂花雨》。我攥着粉笔的手直打滑,忽然嗅到窗缝飘进的艾草香。转身时瞥见个佝偻的虚影掠过走廊,蓝头巾一角被秋风掀起,露出霜白的发梢。

"老师!"扎羊角辫的女孩突然举手,"墙在唱歌。"

所有耳朵贴向新刷的墙面。远处打谷机的轰鸣透过砖缝渗进来,和着二十年前的纳鞋声、灶膛里的劈啪声、存折翻页的沙沙声,在石灰味未散的教室里酿成陈年的酒。

堂姐在后门悄悄抹眼泪。她腕上的银镯子叮当响——正是大姑当年当掉又赎回的那只,内侧刻着"春"字的划痕比别处亮些。

晌午太阳烘着操场。女儿和学生们玩跳房子,棉鞋在水泥地上划出白痕。她学大姑当年背我的模样,弓着腰喊:"抱紧些!"孩子们笑作一团,蝉鸣把时光剪成碎片。

我在备课簿里翻到张药方。泛黄的毛边纸上,止血草配着甘草,字迹被水渍晕成牵牛花的模样。背面是铅笔画的课程表,周四周五的空格里画着棉鞋,鞋尖指向"自然课"三个字。

黄昏时下起太阳雨。堂姐从教室梁柱摸出个铁皮盒,锈住的锁孔里插着半截发卡——正是当年赶集时,她别在碎花衬衫上的那支。盒里躺着大姑的赤脚医生证,塑封照片上的她耳垂完整,笑出粒虎牙。

"姑父走那年烧掉的。"堂姐摩挲着证件上的焦痕,"她说救人的本事烧不成灰。"雨点打在铁皮檐上,叮叮咚咚像当年卫生所输液的滴答声。

女儿突然抱着棉鞋冲进雨幕。她把鞋举过头顶,靛青布面吸饱了金线似的阳光。"接住呀!"孩子们追着棉鞋在彩虹下疯跑,鞋帮上的蜈蚣补丁迎风鼓动,恍若大姑皴裂的手掌拂过麦浪。

月光爬上展柜时,我发现棉鞋里多了把野菊。干枯的花瓣间夹着张小纸条,上面画着戴蓝头巾的小人,对话框里挤满歪扭的拼音:"xiè xie nǐ de ài"。

堂姐锁校门时,老槐树上的红布条正巧落在我肩头。布条褪成月白色,边缘的针脚却依旧鲜亮,细看竟是捻着金线的"春"字。河对岸新通的火车轰鸣而过,惊起一滩鸥鹭,朝着当年赶集的方向。

最暖的棉鞋不在脚上,在有人把凛冬缝进自己骨缝,为你焐出整个春天的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