扎船匠扎的纸船沉阳
发布时间:2025-06-05 11:28 浏览量:23
暮色四合时,老柳头蹲在河滩上抽旱烟。
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忽明忽暗。
对岸芦苇荡里传来夜枭啼叫,惊得他指节一颤,烟灰簌簌落在刚扎好的纸船上。
这艘纸船足有七尺长,用三年的芦苇杆作龙骨,浸过七遍桐油的桑皮纸作船身。
船头雕着衔珠的饕餮纹,船尾悬着九枚铜铃,此刻正被河风撩得叮当作响。
老柳头伸手去拂船头的烟灰,指尖却触到一抹黏腻——分明是干透的桑皮纸,竟泛起潮气来。
"柳伯,又扎新船呢?
少年阿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老柳头没回头,盯着纸船船舷上突然渗出的水渍。
那水痕蜿蜒如蛇,正顺着饕餮纹的沟壑往船舱里钻。
他记得分明,扎船时舱底铺的是晒足七日的艾草,此刻却隐约传来腐叶的腥气。
阿满凑近时,老柳头突然将烟锅往船帮上一磕。
火星溅在船头,竟发出"滋啦"的响动,腾起缕缕青烟。
这船……邪性。
他喃喃道,浑浊的眼珠映着纸船上诡谲的光影,"自打接了这单活,夜里总听见船桨划水声。
三日前,镇东头绸缎庄的赵员外找上门来。
那人裹着玄色大氅,帽檐压得极低,只露出半截青白下巴。
他说要艘纸船,要在七月半烧给亡妻。
按规矩,扎纸船该用竹篾作骨,可赵员外偏要芦苇杆,说亡妻生前最爱芦花飘雪的模样。
此刻暮色渐浓,纸船上的水渍已汇成小股,在舱底积了浅浅一汪。
阿满突然指着船尾惊呼:"铜铃在转!
九枚铜铃本该被麻绳系死,此刻却无风自动,铃舌与铜壁相撞,发出沉闷的嗡鸣。
老柳头猛地站起,后腰撞在堆放的桑皮纸上,疼得他倒抽冷气。
河面忽然腾起白雾。
雾气来得蹊跷,方才还朗月当空,转眼便伸手不见五指。
老柳头听见芦苇折断的脆响,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逼近。
阿满突然攥住他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"柳伯你看!
纸船在动。
不是被风吹动,而是船头缓缓调转,正对着河心漩涡。
那漩涡本该在三里外的深水区,此刻却像块移动的墨斑,正朝着河滩漂来。
老柳头抄起扎船的篾刀,刀刃刚触到船帮,整艘船突然发出类似木料开裂的声响。
"快走!
他拽着阿满往堤岸上跑,却觉脚踝一凉。
低头看时,河水不知何时漫过了草鞋,河底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小腿往上爬。
阿满的惨叫刺破夜空,老柳头回身挥刀,篾刀砍在某种滑腻的物体上,溅起的水花竟带着铁锈味。
等两人连滚带爬逃上堤岸,回望河滩时,白雾已将纸船完全吞没。
只有九枚铜铃的嗡鸣穿透雾气,一声急似一声,仿佛催命的鼓点。
老柳头突然想起赵员外留下的定金——那锭银元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,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。
次日清晨,老柳头带着雄黄酒回到河滩。
纸船完好无损地泊在原地,只是船身布满暗红斑点,像被血浸透又风干的痕迹。
他颤抖着伸手去摸,指尖刚触到船舷,整艘船突然剧烈震颤,船尾铜铃齐齐炸裂。
碎铜片擦过他脸颊时,老柳头看见船舱里浮起一缕黑发。
那头发缠着半截玉镯,正是赵员外昨日来取船时,从袖中滑落的那枚。
他想起二十年前,镇上有个唱戏的伶人溺死在河里,打捞上来时腕上就戴着这样的翡翠镯子。
"柳伯!
阿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。
少年举着火把,身后跟着十来个镇民。
老柳头这才发现,纸船周围的水面漂着密密麻麻的死鱼,肚皮朝上,鱼眼浑浊得像蒙了层白翳。
有胆大的镇民往船上泼狗血,腥红的液体顺着船舷往下淌,在船底汇成个扭曲的人形。
当夜,老柳头做了个怪梦。
梦里他变成芦苇杆扎的纸人,站在那艘纸船上顺流而下。
河水漆黑如墨,两岸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,都穿着戏服,脸上涂着惨白的粉。
船头突然亮起两盏红灯笼,他看见灯笼后浮现出赵员外的脸——只是那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密密麻麻的针脚。
惊醒时,老柳头发现枕边放着片带血的桑皮纸。
纸上用朱砂画着艘小船,船头坐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。
他认得那嫁衣的纹样,和二十年前溺死的伶人下葬时穿的一模一样。
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唱戏声,调子哀婉得像浸了黄连。
第三日正午,赵员外又来了。
这次他没戴帽子,露出张浮肿的脸,眼周泛着不自然的青黑。
船扎好了?
他声音沙哑,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。
老柳头盯着他交握的双手,指缝间隐约可见暗红污渍。
"船在河滩。
老柳头说着,将那片带血的桑皮纸拍在桌上,"但得加钱。
这船要渡的不是活人。
赵员外突然笑了。
他笑的时候,嘴角几乎咧到耳根,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:"柳师傅好眼力。
不过不是加钱,是加命。
话音未落,堂屋的门"砰"地关上,窗纸无风自动。
老柳头抄起扎船的篾刀,却见赵员外的身影渐渐透明,化作一缕黑烟钻进了桑皮纸的画里。
当夜子时,老柳头背着桃木剑来到河滩。
纸船依旧泊在原地,只是船身鼓胀得像是随时会爆开。
他割破指尖将血抹在船头,突然听见船舱里传来女子啜泣。
那哭声忽远忽近,像是有无数张嘴同时在哼唱。
"姑娘,冤有头债有主。
老柳头对着纸船作揖,"若要渡河,便现身一见。
水面突然炸开水花。
纸船无风自动,船身渗出的血水在月光下汇成个漩涡。
老柳头看见漩涡中心浮起具女尸,穿着浸透水的红嫁衣,发间插着支断裂的玉簪。
女尸缓缓抬头,面皮泡得发白,嘴角却勾着和赵员外如出一辙的笑。
"他说要娶我过门……"女尸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,"却把我钉在船底沉河……"她抬起的手掌心嵌着枚生锈的铜钉,正是扎船时用来固定龙骨的那种。
老柳头突然明白,为何赵员外坚持要用芦苇杆——二十年前沉船时,船工们就是用芦苇杆将新娘钉在舱底的。
纸船突然剧烈摇晃,船身裂开道缝隙。
女尸的黑发如水草般涌出,缠住老柳头的脚踝。
他挥动桃木剑斩断发丝,剑锋却触到某种坚硬的物体。
低头看时,船底裂缝里露出半截森森白骨,指骨上还套着枚翡翠镯子。
"柳伯小心!
阿满的声音从堤岸传来。
少年举着火把狂奔,身后跟着举锄头的镇民。
女尸发出尖啸,纸船轰然炸裂。
无数桑皮纸碎片在夜空中飞舞,每片纸上都映着段记忆:赵员外将新娘骗上花船,船工们用芦苇杆钉住新娘四肢,最后将活人沉入河底……
火把点燃纸片的刹那,河面突然沸腾。
女尸的嫁衣燃起幽蓝火焰,她张开双臂拥抱火光,发间玉簪"咔嗒"断裂。
老柳头看见簪子里掉出张泛黄的婚书,签押处按着个鲜红的指印——正是赵员外的生辰八字。
次日清晨,有人在下游捞起具男尸。
尸体肿胀得看不出面容,腰间却系着块玄色衣料,正是赵员外失踪时穿的衣裳。
最奇的是他双手被芦苇杆穿透,掌心各钉着枚铜钉,和二十年前沉船的手法一模一样。
老柳头再没扎过纸船。
他改行扎风筝,只是每个风筝上都系着枚铜铃。
有放羊的孩子说,在月圆之夜见过那些风筝排成船形,载着个穿红衣的女子往天上游。
女子的笑声混着铜铃声,飘过芦苇荡时,满河的鱼都会浮出水面,朝着月亮吐泡泡。
老柳头烧掉最后一支纸鸢时,河面正泛着铁锈色的雾。
那些系着铜铃的纸鸢在火中蜷曲成灰,却有几点火星逆着夜风飘向对岸,落地便化作萤火虫般的幽蓝光点。
他眯起眼,望见芦苇荡深处有盏红灯笼若隐若现,灯影里站着个戴凤冠的女子,裙裾浸在河水里,随着浪涌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。
"柳伯!
阿满的脚步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鹭。
少年抱着个青布包袱,发梢还沾着露水,"镇西王寡妇今早投河了,捞上来时手里攥着这个。
他抖开包袱,半截断裂的玉簪滚落在地,簪头雕的并蒂莲沾着暗红血痂。
老柳头的手指突然痉挛起来。
这玉簪的纹样他认得——正是二十年前沉船新娘发间那支。
昨夜火中浮现的婚书残影里,分明也有并蒂莲的印记。
他弯腰去拾玉簪,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质,整条右臂突然麻痹,像是被千万根银针同时刺入。
河面传来沉闷的鼓声。
不是皮鼓,倒像是有人用颅骨在敲击。
老柳头抬头望去,见对岸雾气中浮起艘画舫,船头立着八盏白纸灯笼,灯笼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。
画舫吃水极深,船舷几乎与水面平齐,却不见桨橹摇动,竟是逆着水流往上游漂来。
"快走!
他拽着阿满往堤坝下跑,后颈却传来冰凉的触感。
一缕湿发垂落在肩头,带着河泥的腥气。
老柳头猛地回头,只见那戴凤冠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,凤冠上的明珠映着月光,竟是一颗颗浑浊的眼球。
女子朱唇轻启,吐出的却是赵员外的声音:"柳师傅好手艺,这纸船载得动三千怨魂。
她抬起的手掌心裂开道血口,无数黑发从中涌出,缠住阿满的脚踝。
老柳头挥动烧纸鸢的火钳,黑发遇火便蜷缩成灰,可更多发丝正从女子七窍中钻出,在空中结成张巨大的网。
千钧一发之际,上游传来清越的钟声。
黑发网应声而断,画舫上的白纸灯笼齐齐炸裂,露出里面泡发的婴孩尸体。
老柳头看见那些婴孩肚脐上都系着红绳,另一端连着画舫的龙骨——竟是用溺死的婴孩作楫,难怪能逆流而上。
"无量天尊。
苍老的道号声自堤坝传来。
老柳头转头望去,见个穿灰袍的老道踏着水面而来,道袍下摆浸在水中却滴水不沾。
他手中拂尘一扫,满河黑发尽数沉底,戴凤冠的女子发出非人的尖啸,身形渐渐透明,化作无数水珠坠入河中。
老道自称清虚子,在终南山修行七十年。
他指着河心漩涡道:"此乃锁龙局,二十年前沉船新娘是破局的关键。
赵员外用邪术将三千溺亡魂魄封入纸船,本想借七月半阴门大开时炼化阴兵,却不知自己早成了怨灵的傀儡。
阿满突然指着漩涡惊叫:"船!
纸船又出现了!
暮色中的河面不知何时浮起无数纸船,大的如楼船,小的似柳叶,皆是桑皮纸所制。
这些纸船首尾相连,竟在河面铺出条白茫茫的"路"来。
清虚子脸色骤变:"不好!
怨灵在借纸船铺就黄泉路,若让它们接通阴阳两界……"
他话音未落,最前端的纸船已靠上岸。
船头站着个穿寿衣的老妪,正是前日投河的王寡妇。
她脖颈呈诡异的九十度弯曲,眼眶里爬满蛆虫,嘴角却挂着甜腻的笑:"柳师傅,来喝喜酒呀。
老柳头浑身发冷。
他认得这笑容——和二十年前花轿里的新娘一模一样。
当时他跟着扎纸船的师父去凑热闹,透过花轿帘子的缝隙,看见新娘也是这样笑着,嘴角几乎咧到耳根。
后来花轿行至河心,突然刮起妖风,等众人回过神来,河面上只剩半截断裂的船桨。
"施主小心!
清虚子甩出三张黄符,符纸在空中燃起青焰,却只在老妪身上烧出三个焦黑的指印。
老妪咯咯笑着,枯瘦的手指突然暴涨三尺,指甲如刀片般削向老柳头咽喉。
千钧一发之际,老柳头摸到怀中硬物——是昨夜烧纸鸢时,从灰烬里捡到的半枚铜铃。
铜铃响起时,整条河都安静了。
那些纸船突然调转船头,船尾铜铃齐齐作响,竟与老柳头手中的残铃共鸣。
老妪发出凄厉的惨叫,身形开始溃散,化作无数黑蝶扑向河心。
清虚子趁机抛出八卦镜,镜光所照之处,河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骸骨,皆被芦苇杆贯穿四肢,摆成诡异的阵型。
"这是九幽锁魂阵。
老道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,"以活人献祭,用芦苇作引,将魂魄困在阴阳交界处。
每逢月圆之夜,阵眼就会吸收河中怨气,待到七月半……"他突然顿住,目光锐利地扫向老柳头,"柳施主,你身上有河神印记。
老柳头浑身剧震。
他想起七岁那年溺水,被个穿蓑衣的老者救起。
老者在他胸口按了三下,说这是河神赐的保命符。
从那以后,他扎的纸船下水从不沉,连暴雨天都能在河面漂三日。
此刻被清虚子点破,他才惊觉自己右胸的胎记竟与老者按的位置完全重合。
"原来如此。
清虚子掐指一算,脸色大变,"今夜子时便是破阵之期,但需三个命格特殊之人:处子之血镇东,横死之魂引西,而你……"他盯着老柳头胸前的胎记,"需以身为祭,引动河神之力。
阿满突然挡在老柳头身前:"我去引魂!
我爹就是被赵员外害死的,这命该我还!
少年说着就要往河里跳,却被清虚子用拂尘卷住。
老道长叹一声:"痴儿,你命格太轻,去了不过给怨灵添道开胃菜。
夜色渐浓时,河面浮起千万盏河灯。
这些灯笼皆用桑皮纸所制,灯油里掺着朱砂与童子尿,在风中发出幽幽红光。
老柳头看见每盏灯笼上都画着张人脸,有他认识的,也有完全陌生的——都是二十年来在河里溺亡的镇民。
"时辰到了。
清虚子将桃木剑插在河滩,剑身刻满血色符咒。
他割破指尖在剑刃上一抹,整把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嗡鸣。
阿满捧着个青瓷碗跪在老柳头面前,碗里盛着王寡妇投河前留下的落红帕子。
老柳头接过瓷碗时,河面突然掀起十丈高的巨浪。
纸船铺就的"路"开始坍塌,无数黑影从水中涌出,有穿戏服的,有戴枷锁的,还有浑身缠着水草的。
最前面的是个襁褓中的婴孩,肚脐上的红绳突然绷直,竟将清虚子的拂尘缠得死紧。
"以血为引,以魂为媒!
老道咬破舌尖喷在桃木剑上,剑身顿时燃起青焰。
他挥剑斩断红绳的瞬间,老柳头将瓷碗中的血泼向河心。
血珠落水处绽开朵朵红莲,那些黑影触到莲花便发出惨叫,身形渐渐透明。
但更多的怨灵正从河底涌出。
老柳头看见二十年前沉船的新娘从漩涡中升起,她腹部的芦苇杆还在滴血,手中却捧着个湿漉漉的婴孩。
婴孩突然睁开眼,瞳孔里映出赵员外的脸,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笑声。
"柳师傅,来陪我们唱戏呀。
新娘的声线忽男忽女,忽老忽少,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。
她抬起的手掌心浮现出赵员外的生辰八字,血字在月光下蠕动,渐渐组成个诅咒的符咒。
老柳头突然扯开衣襟。
他胸前的胎记正在发烫,浮现出蓑衣老者留下的掌印纹路。
当第一个怨灵扑到面前时,他主动迎了上去,任由利爪刺入胸膛。
剧痛袭来的瞬间,他听见河水在耳畔咆哮,看见无数光点从河底升起——那是二十年来被困的魂魄,正在挣脱枷锁。
清虚子的咒语声变得模糊。
老柳头感觉自己的血在倒流,顺着胸前的掌印纹路注入河中。
他看见新娘脸上的妆容开始剥落,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死人皮;看见婴孩肚脐的红绳突然断裂,化作无数血蛇缠住赵员外的魂魄;看见整条河都在沸腾,那些纸船在浪尖上起舞,船尾铜铃奏响安魂的曲调。
最后一道雷劈下时,老柳头看见蓑衣老者站在云端。
老者手中钓竿一甩,整条河的怨气化作条黑龙,被他收进腰间的葫芦里。
朝阳刺破云层的刹那,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轻声道谢,像是春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。
三日后,镇民在下游三十里处发现具男尸。
尸体穿着赵员外失踪那日的衣裳,双手却长出了芦苇根须,在河底扎成了船锚的形状。
最奇的是他眉心嵌着半枚铜铃,轻轻一摇,便有清越的铃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。
阿满继承了老柳头的手艺,专扎能渡魂的纸船。
只是他扎的船都不用芦苇杆,而是用镇上孩童折的千纸鹤作骨。
这些纸船下水时会化作白鹭,驮着河灯往东飞去,直到消失在霞光里。
有年清明,个游方道士路过小庙。
他盯着无名牌位看了半晌,突然对着河水长揖及地:"原来当年河神娶亲,娶的是柳公的半身魂魄。
说罢在供桌上留下三枚铜钱,铜钱正面刻着并蒂莲,背面却是蓑衣老者的侧影。
当夜,老柳头做了个梦。
梦里他变成只白鹭,驮着新娘的魂魄穿过忘川河。
彼岸花开得正艳,新娘却突然转身对他笑,发间玉簪化作漫天星斗。
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说:"三千溺魂已渡,该换你回来了。
醒来时,他胸前的胎记变成了真正的掌印,掌纹间流淌着细碎的金光。
河滩上的小庙不知何时多了块石碑,碑文是首童谣:"纸船渡魂千百转,芦苇为骨血为帆。
待到河伯娶亲日,半身魂魄换人间。
阿满说,这首童谣是昨夜河风送来的。
他扎的纸船在月光下会自己唱歌,唱的正是这首曲子。
老柳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,突然明白蓑衣老者当年为何要救他——有些人的命,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沉在河里,化作照亮来路的灯。
河面结霜那夜,老柳头在芦苇荡里见着了走马灯。
灯影是青灰色的,悬在离地三尺的位置,灯罩上用朱砂画着溺水的戏子。
他数到第七盏灯时,灯影里突然伸出只苍白的手,指尖还沾着河泥,正朝着他胸前的掌印抓来。
老柳头抡起竹篙,竹节打在灯影上却传来击中腐肉的闷响,灯罩里竟涌出股黑水,带着股烂藕的腥气。
"柳伯当心!
阿满的吆喝声从身后传来。
少年举着火把冲进芦苇荡,火光照亮灯影的刹那,老柳头看清了灯罩里的东西——是张泡发的女人脸,眉心嵌着半枚铜钱,正是二十年前沉船新娘额间的陪嫁。
霜花在老柳头的胡须上凝成冰碴。
他想起昨夜子时,供桌上的无名牌位突然渗出黑血,血珠在青砖地上汇成个"奠"字。
当时阿满吓得打翻了烛台,火苗蹿上牌位时,他分明听见无数人在哭,哭声里还混着戏台上的锣鼓点。
此刻芦苇荡深处传来水声。
不是鱼跃的动静,倒像是有人拖着湿漉漉的裙裾在走。
老柳头握紧竹篙,篙头还粘着灯影里溅出的黑水,正顺着篾条往下淌。
阿满突然拽他衣角,少年手指的方向,七具白骨正踩着浮冰朝这边漂来,每具骷髅的指骨间都夹着张泛黄的戏票。
"是赵家班的水牌。
老柳头声音发颤。
二十年前沉船的正是镇上最红的戏班子,那些戏票他曾在赵员外书房见过,票根印着并蒂莲的花押。
此刻白骨漂到近前,他才看清每具骷髅的脊椎骨上都钉着枚铜钉,钉头刻着诡异的符咒。
第一具白骨突然张开下颌,空洞的眼窝里涌出团黑雾。
雾中浮现出赵员外的脸,只是这次他穿着大红蟒袍,额间点着胭脂记:"柳师傅好手段,竟请得动河神。
他说话时,喉骨发出风箱般的响动,"可惜你渡得了一船怨魂,渡不了这满河的执念。
阿满突然甩出串铜钱。
铜钱在半空结成八卦阵,将黑雾逼退半尺。
这是清虚子临走前给的保命符,此刻铜钱上的朱砂正在褪色,显然撑不了多久。
老柳头趁机将竹篙插进冰面,篙尾系着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,铃声惊起满天寒鸦。
寒鸦撞在灯影上,灯罩里的女人脸发出非人的惨叫。
老柳头这才发现,那些走马灯的灯芯竟是婴孩的指骨,此刻指骨开始渗出黑血,顺着灯罩上的戏子纹路往下淌。
他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半截玉簪——正是那日王寡妇投河时攥着的——将簪头并蒂莲按在最近的灯罩上。
灯影轰然炸裂。
黑水混着碎骨喷涌而出,老柳头被气浪掀翻在地,后脑勺撞上块硬物。
他摸到块冰凉的牌子,借着火光一看,竟是块刻着"河伯娶亲"的木牌,背面用血写着个生辰八字,正是他自己的。
阿满突然尖叫起来,少年指着河面,那些浮冰上的白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,正踩着冰凌跳起诡异的舞蹈。
"这是水傩戏。
老柳头喃喃道。
他年轻时见过这种巫舞,跳的人要身披湿麻布,在子时对着河水唱招魂歌。
此刻白骨们跳的分明就是这种舞步,只是它们手中没有傩面,取而代之的是从眼眶里伸出的芦苇杆。
芦苇杆突然暴长,缠住老柳头的脚踝往河里拖。
他拼命抓住冰棱,听见自己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。
阿满扑过来咬芦苇杆,少年嘴里涌出的血染红了冰面,却让芦苇缠得更紧。
老柳头看着阿满被拖向深水区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花轿里的新娘也是这样看着他,嘴角挂着甜腻的笑。
千钧一发之际,河心传来悠长的号子声。
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,又像是从云端飘落的。
缠着老柳头的芦苇突然松开,白骨们齐刷刷转向河心,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蓝鬼火。
老柳头趁机拽着阿满滚进芦苇丛,却见河面浮起艘巨大的纸船——比他扎过的所有船都大,船身用金箔贴着龙鳞纹,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老者。
老者手中钓竿一甩,整条河的冰面开始龟裂。
老柳头看见无数黑影从冰层下浮起,有穿戏服的,有戴枷锁的,还有浑身缠着渔网的。
这些黑影朝着纸船跪拜,船尾九百九十九枚铜铃同时作响,震得他耳膜生疼。
"河伯接亲了。
阿满突然喃喃道。
少年双眼发直,手指着纸船桅杆——那里挂着串风干的婴孩尸体,每个尸体的肚脐都系着红绳,另一端连着船锚。
老柳头突然明白过来,那些溺亡的婴孩才是真正的祭品,赵员外不过是颗被怨灵利用的棋子。
纸船靠岸时,老者转过身来。
老柳头浑身血液凝固——那分明是二十年前救他的蓑衣客,只是此刻老者的脸像是被水泡发了,皮肤上布满青黑色的血管。
柳家小子,"老者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,"你该上路了。
钓钩破空而来时,老柳头闻到了熟悉的腥气。
那是河神印记的味道,当年蓑衣客按在他胸前的三掌,此刻正在发烫。
他突然抓住阿满的手,将少年推向芦苇荡深处:"去找清虚子!
带我的梳子来!
阿满消失在雾中的瞬间,钓钩刺穿了老柳头的左肩。
老者一甩钓竿,他整个人便飞向纸船。
船身传来阴冷的触感,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他的魂魄。
老柳头看见船舱里摆着面铜镜,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,而是二十年前花轿里的新娘——此刻新娘正在梳头,梳齿间缠着缕缕黑发。
"一梳梳到尾……"新娘突然开口,声音竟与老柳头的一模一样,"二梳白发齐眉……"她每梳一下,老柳头就感觉自己的头发白一寸。
当梳到第七下时,他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变成了蓑衣客的模样,而真正的新娘正从镜中爬出,湿漉漉的嫁衣滴着血水。
河面突然炸起冲天水柱。
老柳头被气浪掀翻在甲板上,抬头看见清虚子踏着龟裂的冰面而来。
老道手中的桃木剑燃着青焰,剑身刻满他从未见过的符咒。
阿满跟在老道身后,怀里抱着个雕花木盒,盒盖缝隙里渗出缕缕金线。
"无量天尊!
清虚子剑指纸船,"河伯娶亲,娶的竟是活人魂!
他甩出七张黄符,符纸在空中结成北斗阵,却见纸船上的龙鳞纹突然活过来,化作无数金鳞扑向符阵。
阿满趁机打开木盒,盒中飞出把玉梳——正是老柳头梳头用的那把,梳柄上却多了道血槽。
玉梳飞向新娘的瞬间,老柳头胸前的掌印发出金光。
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呢喃,像是春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,又像是婴孩的啜泣。
新娘的梳头动作突然停滞,铜镜里映出她真正的面容——竟是王寡妇的模样,只是眉心多了个血洞,正汩汩往外冒着黑水。
"原来是你!
清虚子剑锋一转,"二十年前你偷换新娘,今日又借纸船还魂!
老道咬破舌尖喷在剑上,桃木剑顿时化作金龙扑向新娘。
新娘发出凄厉的惨叫,嫁衣化作万千水蛭扑向金龙,却被玉梳射出的金光绞成碎片。
老柳头趁机扑向船锚。
那些系着婴孩尸体的红绳正在收紧,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三魂七魄正顺着红绳往外流。
他抓住最近的红绳用力一扯,婴孩尸体突然睁开眼,瞳孔里映出王寡妇上吊那夜的场景——女人悬在房梁上,脚下踩着的正是老柳头扎的纸马。
"原来如此!
老柳头恍然大悟。
王寡妇根本不是投河,而是被赵员外用纸马驮着沉了河。
那些红绳是拘魂索,婴孩尸体是镇魂桩,而新娘的怨魂不过是幌子。
真正的执念,是这些枉死的婴孩要找个替身投胎。
船身剧烈摇晃时,老柳头摸到了船锚上的机关。
那是用芦苇杆编的同心结,结心里嵌着枚生锈的铜钱。
他想起无名牌位渗出的黑血,突然将铜钱按在掌印上。
金光暴涨的刹那,他听见河神在耳畔低语:"以魂为契,以血为媒,你可愿替这些婴孩轮回?
阿满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。
老柳头最后看了眼河滩,见少年正被水蛭缠住脚踝。
清虚子在与金鳞缠斗,桃木剑上的青焰渐渐黯淡。
新娘的残魂正在重组,嫁衣下伸出无数白骨手臂,朝着阿满抓去。
"我愿意。
老柳头对着河水说道。
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散,化作点点金芒融入纸船。
那些金芒所过之处,红绳纷纷断裂,婴孩尸体化作光点升空。
新娘发出最后的嘶吼,整个船身开始自燃,火光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——有戏子的,有渔夫的,还有裹着襁褓的婴孩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气时,河滩上只剩下半截烧焦的钓竿。
阿满抱着玉梳哭晕在地,清虚子望着河面长叹:"他用自己的魂魄补全了锁龙局,这些婴孩终于能转世了。
老道说着,突然指向河心——那里浮着朵并蒂莲,花瓣上还凝着露珠,像是谁未干的泪。
七日后,镇民在下游发现具女尸。
尸体穿着崭新的红嫁衣,眉心点着胭脂记,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。
最奇的是她腕间系着半截红绳,绳头拴着枚铜钱,正是老柳头贴身戴了半辈子的那枚。
仵作验尸时,发现女尸腹腔里鼓鼓囊囊的,剖开竟是九百九十九颗珍珠,每颗珍珠上都刻着个小小的"奠"字。
阿满继承了老柳头的铺子,专扎能渡婴魂的纸船。
他扎的船都不用桑皮纸,而是用产妇生产时的脐带血和着棉絮。
这些纸船下水时会发出婴孩的啼哭,顺着水流漂向东方。
有渔民说,曾在晨雾里见过老柳头,他穿着蓑衣坐在纸船上,怀里抱着个襁褓,船尾铜铃奏着安魂的曲调。
那年清明,清虚子在河滩上立了块无字碑。
碑前总摆着把雕花木梳,梳齿间缠着几缕银发。
有夜归的樵夫说,子时经过时会听见戏台上的锣鼓点,混着婴孩的嬉笑,在芦苇荡里飘得很远很远。
而每当月圆之夜,河面上就会浮起朵并蒂莲,莲花开时,镇上的婴孩都会睡得格外香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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